杨立华:儒家精神与现代生活(三)

Friday, 20 June 2014 14:53 Edit by  作者:杨立华 Published in 精彩博文

接着我们讲述的一个题目就是——自我价值的实现。

马克思主义讲,价值取决于商品中所凝结的时间量。海德格尔说过,时间的本质就在于人的关切。换言之,把海德格尔和马克思结合起来,我们就会知道,一个商品或说一个物品有价值,其价值的多少取决于这个商品和物品中所凝结的关切有多少。同样有计谋的一个人,当他以50%的关注度做一个物品,和他以100%的关注度做一个物品的时候,这两个物品的价值量是不同的,因为他里面包含的关切是不同的。

现在作为人,我们的价值从哪里来?如果用商品的观点来看,人也是一种商品。既然我们谈到人的价值,它就是一种商品。今天一对父母把一个小孩抚养教育到大学毕业,要花多少钱?平均下来大概40多万。我现在问,这40多万,是投资或者资本?都不是。40多万的数字无非是父母对子女的爱的数字化,是数字化的爱,是数字化的凝聚。因此如果说我们是有价值的,无非是说我们身上凝聚着父母以及生命中许多人对我们的关切,期待、容忍和照顾。

我们之所以有价值,在于我们身上凝聚了这些东西。我们实现自己价值的方式就有两个方面:第一,不要辜负这些人对你的关切、期待、容忍和照顾,要善待自己,不要自暴自弃,自暴自弃就是残害,不要自我伤害。第二,把他人对我们的关切、容忍和照料归还回去,去关切那些需要我们容忍、关注和照料的人。这是在实现自我的价值中唯一正确的东西。

人生的意义不是想出来的

最后我想对一个古希腊神话做一点解读,以此作为今天演讲的结尾。古希腊有个神话叫做斯芬克斯之谜。斯芬克斯是一个狮身人面兽。它见所有人的时候,都会问一个谜语:“有种动物,早上用四条腿走路,中午用两条腿走路,晚上用三条腿走路,这是什么动物呢?”如果回答不出来,就会被它吃掉。就这样它吃了很多人。

只有一个聪明人回答出了这个问题,说答案是“人”。人小孩子的时候,即早上的时候,是四条腿在爬;人成年以后双足立在大地上;人衰老以后需要使用拐杖,就是三条腿。下面我对这个故事做一个解读。这样一个斯芬克斯之谜,只告诉我们一件事,我们都曾经是弱者,而且仍然将是弱者。后一句话尤为重要。

这句话翻译成更清楚的话是说——我们都曾经受到过他人的关切、容忍和照料,而且将要继续接受他人的关切、容忍和照料。如果我们这些人一段时间内,能够以强者的姿态双足立在大地上的时候,上天的意思无非是让我们承担起照料那些有需要的人的责任。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意义。

换言之,一句话,人活着总要有点担当,总得担当些什么。

人生的意义不是坐在那里凭空想出来的,意义是在承担的过程中寻找到的。一种负重的人生才能找到自己的意义,一种努力承担的人生才能找到自己的意义,意义不是想出来的,而是活出来的。

主持人:杨立华教授精彩的演讲获得了阵阵的掌声啊。师道是传道、授业、解惑。我觉得业可传,但是道只能悟。今天杨立华教授的演讲,总结起来有三个层次,一个是入耳、一个是入脑、一个是入心。但是这三个层次不容易达到。今天听了杨老师讲的,我自觉获得了一种愉悦的感受,虽然短暂,但是我愿意用“愉悦”这个词来定义。

我们今天讲学的形式有点像传统书院式的讲学,和西方的教学体制以及我们现行的教学体制都不一样。一群非常有影响力的人坐在这里,听一位非常有造诣的导师讲课。我们的沟通不仅是知识层面的,还有心灵层面。所以我们再次以掌声感谢杨立华教授。下面是提问环节。

问:人生是需要有承担的,有承担的人生才更加的有意义。可是如果总是讲究承担,我们的人生会不会过于沉重呢?

杨立华:第一,我不是说有承担的人生会更有意义。我的意思是说,我们要在承担的过程中寻找意义。意义不是现成的,不是你在那里坐着就可以想出来的。

第二,承担固然使生活和心灵变得很沉重,但是没有担当的、轻飘飘的生活更令人难以忍受。当然,这是我个人的感受。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在干什么,也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所讲和所做的东西意义何在。但是我每年也有几天会比较沮丧,沮丧的时候就会怀疑。可是我发现一旦我开始怀疑工作的意义何在的时候,我的工作立马变得无比繁琐和不能忍受。这样一种经验告诉我,找不到意义的生活是更难忍受的。

当然你也许会说,负重到底有多大,是不是我们这样一个脆弱的人要去承担起天下之重?儒家强调,这种承担的意识像源头活水一样。如果你有能力多承担一点,那你就多承担起一点。有些事情是必须要承担,而且只能由你来承担的。比如你人生中必要的义务奉养父母,这些只能是你来承担,你得先从近处做起。

儒家和墨家不一样。墨家一上来就讲兼爱,爱一切人;而儒家会说我们应该从近处做起,然后再推己及人,由近及远。所以说“行远必自迩,登高必自卑”。有人读到这一句就解释为“登上高处必须要自卑”。不是那个意思,而是说“想登上高处一定是从低的地方开始,想到达远方一定是从近处开始。”所以孟子才讲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”,先做到“老吾老”,然后把“老吾老”的精神慢慢推广出去,才能达到“及人之老”,“及人之幼”的层面。

《第一财经日报》傅桦:承担和沉重是两个概念。也就是说,当你的躯体在负重的时候,你的心灵可能会感觉到轻松;当你的身体过于轻松的时候,可能你的心灵会感觉到沉重。以敬畏之心读经典才入得进去

问: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比较喜欢哲学。那时候也读过周国平教授的一些著作。你刚才谈到敬畏和和乐的联系,我觉得也有道理。为什么当代人的愉悦感比较差,可能和敬畏心有关。那么在现代生活中怎么评价敬畏心,这种敬畏心和宗教有没有联系呢?

杨立华: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,也是我比较困惑的问题。现在信仰缺失很严重。我们有做几种努力,一种是重建信仰。我们相信些什么呢?是不是需要重新发明一个东西、重新造一个东西去相信呢?如何安置神圣,如何安置一个东西来超越个体,这是我们要思考的。当大家都以自我为基础的时候,这样的文化是不可能培养出神圣感和敬畏心的。

所以如果我们能够局部走出自我,哪怕你仅仅意识到自己的家庭比自己更重要,你在某种意义上就已经找到了值得敬畏的东西。比如我们对自己身体的敬畏。北大老有孩子自杀。05年特别严重,上半年就有四、五个孩子自杀。中文系的、计算机系的。研究生也有、本科生也有。有一次讲课的时候我忍不住痛骂啊,我说这些自杀者不忠不孝不仁不义。你们没有任何权利和资格来处理你们的身体。儒家讲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”。你一旦想到你的身体是从父母的身体继承过来的,你的生命不是你一个人的,你就不会这样啊。你一旦走出自我,你就已经走出了某种真实。

就个人来说,我没有神灵的信仰,可能稍稍有一点点佛教的信仰,不过这是家事使然。重要在于我有对传统文化的信仰。我认为历史文明的精神是一个活生生的实体,这样一个历史文明的精神、历史文明的整体的传承,使得我在它面前保持了一种敬畏。我们要自己找寻自己的敬畏。我们都知道对子女的爱,会认为小孩子假如受到了伤害,这个伤害会很大。那么这个时候其实我们是有敬畏感的。敬畏什么呢?是因为他是我们的小孩,我们才敬畏他吗?不是的。我们是敬畏于生命的生生不息,我们是敬畏生命的传承。

敬畏,除了刚才我强调的它的重要性之外,同时也是自我成长的一个最重要动力。我读书的时候并不刻苦,但是我是比较会读书的人。我说我会读书不是说我有方法,而是我有态度。这个态度就是,当我面对一本真正的经典的时候,我有敬畏心。大家想一想,同样是《老子》这本书,至少会有三种不同的态度。一部分人把《老子》当成老夫子的胡言乱语;一部分人认为这书是古代格言的汇集,很多西方的翻译家也是这样翻译的,这又是一种对待的方法;还有一种方式是我们相信老子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,他把自己最伟大的哲学智慧凝结在这本书中了。这样就引发出三种不同的读书态度,哪种态度会使我们深入到老子的文本中去呢?就是第三种,因为我一定程度上对这智慧有一种信任,然后我才会去深入阅读和理解。

我从来不会只读过一遍这本书就下结论说这是垃圾。这个我从来没有。海德格尔的《存在与时间》,我从24岁就开始读。第一遍根本读不进去,读不懂。我一直读到30岁的时候,才读懂了一点。当时是在第一遍读的基础上,结合了两个中文译本再加两个英文译本,又读了十几遍。这样一种阅读的姿态能够让我比较高兴的地方就是敬畏。

你们读书的时候,有时候读中国的古典读不懂。《论语》、《老子》、《孟子》,你就一遍一遍读,我不信读不懂。这是有一个过程的。但是你对什么样的东西才会这样反复阅读和投入呢?只有是你所敬畏的东西。所以我说敬畏是一个人成长最重要的动力。我的成长除了读书之外就是朋友,再就是老师。我在我很敬畏的老师身边,所以这就是我成长的动力。

杨子云:杨立华教授不仅学识丰富,还非常坦诚。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展示在大家的面前。所以我认为今天下午是一场心灵的对话。其实我对敬畏也有很多思考。西方经济学有一个很重要的思想,就是说经济人假设。(假设所有人都是经济人,会从对自己最有利的角度考虑事情和做出决策。)所以他们提倡竞争。但是有一个前提,西方有文化力量的约束,教堂和教会。今天我们搞市场经济,什么力量能来约束我们呢?什么东西才会使我们产生一种敬畏之心呢?这个问题值得大家深深思考。

不要让对死亡的思考和想象影响到真实生活

苏彤:杨老师今天的主题是《儒家精神与现代生活》,却在演讲中谈到了死亡的问题。这是一个儒家不能处理的问题。孔子曾经说过:“未知生,焉知死?”北大学生自杀,云南大学马加爵一连杀了四个同学。今天这样一个看似非常发达的经济条件下,当我们的大学生拿起屠刀面对自己的同学、面对自己的死亡的时候,为什么那样无所畏惧?造成他们认为死亡是一种获得自由的方式的原因是什么呢?这背后是不是有一种制度的问题?我们在对这些学生表示惋惜甚至是痛恨的时候,也应该一起面对社会有集体批判精神。所以从这来讲杨老师给我们的演讲,也是引领我们树立了一种今天最难得的批判精神和反思精神。

杨立华:之所以我说这三个孩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,实际上是想努力制止潜在的自杀者,而不是说我没有同情心。有一个现象,每个自杀者出现的时候,网上一片凄美的回忆,我觉得这是对潜在自杀者的诱惑,所以我起来痛骂。这是我的一个选择。

刚才这位朋友讲到的生死的问题,我觉得很重要。儒家对生死的问题是有它的安顿的。比如在程颢和张载的思想中就有安顿,今天没有时间讲了。恰好在这两个礼拜,我有一个新的体会,就是关于儒家生死观的。在这个时间很难详细讲了,我只能说儒家对生死是有明确的安顿的。现在我给大家简单讲讲海德格尔的生死观吧。非常有意思。刚才这位朋友说得很好,死是和自由有关的。死是一种自由的根源。为什么说死是自由的根源呢?海德格尔说,死是绝对个体化的事情。因为每个人都要亲自面对自己的死。你没有办法,生命中什么都可以代劳,只有一件事,就是死不能代劳。你不能代劳别人的死,你只能承担自己的死。

第二点,死是什么呢?海德格尔说,死是远远等待着我们的终点吗?或者是将要发生的事情吗?不是那样的。死是什么呢?我们一生下来就已经足够可以去死了。换言之,死是时时刻刻都伴随着我们的。大家想是不是这样的?死无非是我们身上都带有的一种可能性,是无时无刻都不在的可能性。我们的生存随时都有可能不存在。大家会说,你把死说得太平常了吧。不是的。这里面一个关键的区别,死是一种可能性,但他和生活中所有其他可能性都不一样。死是什么样的可能性呢?只要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无法提现。提现就是说我们把钱放在银行中随时都可以取出来。然而死亡不行。你活着一天,你就不能实现这种可能。如果你实现了这种可能性,你就不生存了。

换言之,死亡是我们生活的时候无法经历的事情。“死”是没有“后”的。从我们每个个体的角度,“死后”这种事是没有的。第二从我们个体的角度讲,死也不是远远待在那儿等我们提现,而是某种只要活着就存在的可能性。海德格尔的答案告诉我们什么呢?我觉得,关于死的任何想象、任何思考、任何猜测都是虚妄的。而可怕就在于这么一种虚妄的东西,却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真实的影响。

我们这一代就是要想办法如何不让对死的种种幻想影响真实生活。这就够了。因此孔子才说:“未知生,焉知死?”对死唯一的办法,就是不让种种幻想来影响我们。这个到了程颢那里有一个更深的东西,不是我一句话能够说清的。我就借用海德格尔对于死亡的观点简单谈一下。



“取其精华,去其糟粕”是我最反对的态度

问:儒学里面的有些思想,在今天来看是不是糟粕

杨立华:“取其精华,去其糟粕”,是我最反对的对待传统的态度。因为我们用来判断糟粕和精华的标准,是我们自己。如果你的标准已经确定了,取其精华、去其糟粕读古典就变成了对自我生活的确证,而不是对自我生活的批判。以我去批判古人,你会觉得古人的生活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。之所以说传统有价值,就在于传统是一种最重要的批判力量和资源。比如说古代讲日食地震宰相要下台了,大家马上就开始批评,唯物主义的态度就说这是虚妄的。你仅仅看到是虚妄有什么用呢?你没有看到,天人感应的这种思想,就是对王权的约束吗?什么是唯一能够约束王权的?就是天地。古代政治哲学在这个意义上怎么可以说没有限制王权的资源呢?你把天人感应的观念简单地当成一个糟粕来,你就不能深入理解古代政治运作的概念,你就失去了一个思考古代政治哲学的可能性。当然有些东西确实是我们不能接受的,但是不能接受也有一个简单的处理办法,就是悬置。对古代一切不能解决的办法,我们就悬置起来——这些事情古代大圣大贤的思考有他们的道理,只是这个我目前理解不了。所以我读书另外一个方法,就是悬置。如果像孔子孟子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我读不懂,我一定会先反观自身,看看是不是读书方法有问题。

问:那你评判的标准是什么?

杨立华:我觉得有些古代的东西我们不是去简单批判它就够了。有些思想是普适性的,用在一切时代都可以;但是有些思考也是有历史性的,和他当时所生活的时代文化结合在一块。做这个区分是很必要的。哪些是普适性,哪些是只针对他当时的历史、现实和一些社会状况的,我觉得可以做这个区分。

(全文结束)